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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丽琨 | 作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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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重要的东西送进隔离小区

(不是吃的)

“你方便下楼吗?”

“方便。”

“这样,过 15 分钟后我打你电话,你下来拿。”

挂掉电话,张伟把手提袋小心地放到车座上,启动了自己那辆 SUV,目的地是 3 公里内的一个小区,还在莘庄镇内,他的出行可以不被严格限制。

收货人是位年轻的女士,她的活动范围小多了:只能出单元门,但不能出小区。

碰头的地方就选在小区后门。路人少,管理人员也少。

后门是铁质的,像栅栏一样,中间一个一个空的。张伟先把袋子顺着中间的缝儿给女士塞进去了。然后是两张唱片,两张唱片,两张唱片,两张唱片,两张唱片。

总共十张黑胶唱片交接完毕。6 张中岛美雪、2 张 Avril Lavigne、1 张张国荣、1 张 Troye Sivan。

倘若是平时在店里,他应该会和女士聊上几句,但 “在那个环境下”,他也不知道说啥。交接完,马上就开车回了店里。

那天是 3 月 28 日,上海市浣熊唱片店的老板张伟已经跟 3000 张唱片共同生活了 10 天。

封控期间,人们依然对音乐有强烈的需要,为此不惜花 “重金” 叫闪送。路程在 3 公里内的,张伟就自己开车送到客人手上——叫闪送不划算,且平台大多运力不足,顾客往往要等很久。封控的那段时间,张伟总共跑了十几个小区,送出去将近 40 张黑胶唱片。

3 月 24 日去的那个小区,曾令他感觉震撼:三排大型货架圈出一个临时的 “菜鸟驿站”,把几十米的大门口完全堵住,等待报号取货的居民围了三排。

他终于看到等的人了——对方习惯了超时的外卖和快递,没想过下单 23 分钟后,货就会送到。他看得出对方难掩喜悦。

“我在这儿!” 张伟招呼着穿过各种快递纸箱,把装着唱片的购物袋递给对方。那里装着 Taylor Swift 的 Lover,这张黑胶唱片是这位客人准备送人的礼物。

图:张伟在小区门口等待交货

浣熊唱片店 2018 年成立,一开始只在网上销售,2019 年 4 月在上海外滩金融中心有了一家实体店面。2021 年,新店搬到了徐汇区岳阳路,跟上海音乐学院和上海交响乐团成为邻居。

干这行久了,张伟自然理解人们为什么会在一些时候对音乐极度渴求。——跑腿骑手并不能理解,会惊讶地对着小心包好的唱片购物袋问:“这里不是吃的?”

得到肯定答案后,骑手把唱片摞到零食饮料等其他同样 “非必要但被急切需要” 的物资上面。

一位住在松江区的顾客,一口气买了十几张,“催得特别急”。张伟推测这位是新入门的爱好者,手里没多少库存,所以更急切地想赶紧拿到唱片。

封控前一天

带上行李住进办公室

3 月底已经逐步进入静止状态的上海经历了一场倒春寒。睡在办公室的张伟蜷在一张小沙发上,小腿在扶手外面逛荡,捱着连日下雨带来的寒意。

几天前,他住的小区即将实行更长时间的封控管理。一开始,3 月 8 日,小区仍在精准防控——只封了一个有密接的单元。饭后散步时,他还远远地看了看工作人员的居住环境,听邻居讨论被封的人应该过得不错,有人送饭吃。

两年多以来,小区第一次出现封控,人们单纯感到好奇,“一点都不紧张”。15 日,小区通知整体封两天,他仍觉得不是大事,也不想去超市和菜场跟人挤。17 日晚上,解封通知没来。又过了半天,突然接到通知:19 日凌晨 5 点前暂时解封,之后继续封闭。

在短暂解封的时刻,他决定搬到办公室住,那里也是唱片仓库。他的想法很简单:至少住到 3 月 31 日,保证货不停发。

家里能拿的吃的非常有限,因为并没有做长期封闭在家的储备。

等到小区允许出门的 18 日 15 点,他和急着去买菜的邻居们一道冲了出来,分几批把行李运上 SUV。19 点,小区提前开始新一轮封控。

他带出来 12 包老坛酸菜方便面、4 袋咸菜、2 桶农夫山泉、1 罐茶、1 瓶褪黑素、3 瓶力保健,还有降糖药——只带了一周的量,因为太忙,断了两天药才发现,又买了 14 天的。那是当时他能想到的最长的封控时间。

图:张伟的露营车里装满了要送出去的唱片

3 月中下旬,门店还坚持开,营业额腰斩,再腰斩。成交单数逐渐到个位、店员也相继被封到家里。顺丰发件系统显示停发的地域越来越多:先是吉林、长春,然后是杭州、宁波,再后来青岛、威海也 “挂” 了。

滞留在办公室的快递从几个逐渐码出了三排。物流周期也变得漫长:3 月 6 日发往吉林市的一单,8 日到达吉林中转点就没再动过,直到 5 月 11 日才被签收,花了 66 天。这期间寄往美国的一单,10 天就到了。

3 月 25 日,他照例在送完货之后,拿着菜到自家小区门口,准备跟老婆交接。但保安告知他,小区有了确诊,物品只进不出。他没再吃上家里给他准备的便当。他在黑胶圈内的名字是 “大饿鱼”,寓意 “Stay Hungry Stay Foolish”。这下他更理解了那句名言的前半句。

物资日益匮乏。张伟一度每天只剩方便面,实在饿了就去办公室所在园区的清美超市买两根黄瓜——超市在给附近社区准备团购物资,也没什么菜留给 “散户”。每天来收件的顺丰快递员都看不过去,中午特地还来送一次饭,“很神奇”,张伟压根不知道对方从哪儿弄来的那种荤素搭配好的盒饭。快递员不收钱,反复叮嘱:“哥,你不要老吃方便面!”。

图:快递员小兄弟给张伟免费送的盒饭

十多天来的接触,张伟和快递员之间建立了朋友般的情谊。在日积月累的聊天中,张伟知道了快递员小兄弟是河南平顶山人,他们站点一共十几个兄弟,在封控还不至于全城森严的时候,保证物流还是通的——虽然比平时慢不少。

起初张伟觉得这小兄弟 “生意” 不错,光他这的唱片就能发出去 300 单。但后来随着管控封控收紧,每天跑在空荡的路上的闪送员、快递员也需要严格遵守防疫政策。

顺丰大区领导要求他们不能回家,因为怕小区封控后他们不能出来干活。快递员小兄弟只好带着网点的十几个人全部住到酒店,一直住了一个月,垫进去一万多块钱了,“已经住不起了,什么时候是个头儿?” 小兄弟在一次聊天中和张伟说。

再后来,张伟去清美超市买东西,跟营业员聊了几句。营业员讲:“现在顺丰的小伙子都买不到吃的,他们饿得不行,也不愿意吃方便面,出去跑活老吃方便面都没有力气。”

一位音乐狂迷的坚持

在办公室,张伟每天一睁眼就守到电脑前,把二三十个停发的地址查一遍,逮着哪个恢复了就赶紧发。平时,有客人表示自己没钱了,希望他帮忙留张碟,他就一定会留到那人来买。在封控时期,他仍然想办法尽快履约。

他熟悉 “33” 这个数字,这是黑胶唱片的转速,也约等于公司从采购到进账的运转周期。而想让这个周期稳定,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货物流通。

唱片们被妥帖地竖放在 60 个储物格中。除了送货,他还身兼数职:把 3000 多张新到的唱片从 70 个纸箱里拆出来,再把商品信息一一录入后台;一天最多时打包 100 多个快递,经过 3 年半的练习,他手速稳定在 2 分 30 秒一个,不过需要经常停下回复顾客的留言。

张伟厌恶任何可能损坏黑胶的行为。他曾研究过几十种箱子的材质,从各大唱片公司的定制包装到披萨盒、DIY 包装,最终改良定制了一种纸盒,外面再套四个护角,成本比短途运费还高。即使如此,他还是会反复叮嘱跑腿骑手多加注意。

忙碌起来之后,疫情和封控不再显著地困扰他,变得更像一种底噪。

给唱片打包的时候,耳朵也不闲着,一天听十几张黑胶,25 分钟放完一面,起身休息一下,翻个面再继续忙——只不过,绝大部分时间是在试听,属于工作。他很少有机会从收纳柜右上角那一格里,抽出自己的珍藏。

他甚至从疫情中找到了工作灵感,有点黑色幽默:他订购了一张专门给植物听的氛围电子专辑,希望上海人家里种的葱和蒜能长得快一点。

图:植物听了能有益于生长的氛围电子乐

经营浣熊唱片店的一路比他预想中难很多。

自从他的身份从 PPTV 音乐频道总监变为浣熊唱片主理人之后,“总有特别巨大的坎要跨过去”。直到 2021 年底,浣熊唱片作为 “世界唱片店日” 大陆地区三个官方成员之一,举办了三场大活动,实体店换到更大更好的空间,他才觉得创业的路走稳了。

2022 年春节,他跟老婆说:我们熬过初创公司最难的前三年了,应该不会很容易死掉了。

3 月 5 日,张伟还曾专门在钉钉群里给店员们发红包——他的高兴超过了微信红包一人 200 元的上限。他还发了一段鼓励的话,回顾 2019 年 3 月,只有网店的浣熊唱片第一次做促销,创下了单日销售 1 万元的纪录,那时已经觉得好了不起。

小小的浣熊唱片店曾经穿越过 2020 年疫情刚出现时带来的波折。

那年 2 月,门店营业额 2000 元,刚抵得上他那个月的停车费。那时店里一天只来几个客人,多是熟客,口罩戴得严严实实,顾不上像往日那样聊天。结账时,十有八九会问一句:还能撑多久?

在最近这次封控之前,他的店全年无休,只在 2020 年初关过 4 天。他每天早上六七点起来干活,连轴转 15 个小时,没有机会专注地听自己喜欢的音乐。

唱片店在他的坚持中艰难但茁壮地长大,也在圈子里建立起地位和名气,组建 “小虎队” 的金牌经纪人宋文善、崔健乐队队长刘元、导演张一白、舞蹈家金星、音乐人满江等知名人士都是唱片店的客户。到了 2022 年,不需要任何促销打折,唱片店的营业额也能创下历史新高。 

2021 年新店开张那天,他放的第一首歌 Dream On。这是 Aerosmith 精选集的第一首歌,1997 年的夏天,他用家里唯一的 CD 播放设备,486 电脑光驱,把那张精选集反复听了上千遍,直到听坏。

那时他刚开始狂热地淘碟,正赶上国内音像店兴盛的年代。在他的记忆里,那时音像店多得跟现在的蜜雪冰城一样,特别是他常去的五角场邯郸路,几乎连成一条街。他总吃最便宜的饭,攒下来的钱全买了 CD 和磁带。一次他被二十几个混混劫住,但因为刚买了 CD,身上连坐公交的钱都没有,逃过一劫。他也买了很多盗版录制的拷带,最低端的那类就是一张纸夹一张盘,套个塑料袋,连歌名都没写,他就稀里糊涂地盲听。

他的大部分音乐入门,来自那时候音像店老板的介绍,所以自己当老板之后,也爱跟刚玩黑胶的年轻人聊天。曾经有个刚中考完的孩子跟他聊了半天 The Beatles 60 年代的录音技术,他插不上话,只能应和着:嗯,然后呢?

现在那些年轻的音乐狂迷,通常懂得很多。

日子艰难,幸好还有音乐

2007 年,传奇乐队 Pink Floyd 灵魂人物 Roger Waters 召开一场演唱会,观众们沉浸于梦幻般的视听中,亲眼见证那个摇滚史上著名的符号缓缓升起:出自 Pink Floyd 专辑封面的巨型粉红猪气球,身上写着 “你可以重写历史,但不能改变它。”

像许多音乐盛事那样,这场演唱会在大陆只有上海站。“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爱这座城市?” 张伟至今认为那场演唱会是自己音乐体验的巅峰,此生无憾。

3 月 29 日,张伟的黑胶保供工作戛然而止。他去调货,顺便在唱片店旁边唯一开着的面包店买了蛋糕,准备犒劳上了半个多月网课的女儿。刚踏进家门,楼组长在住户群发来通知,小区紧急封控,这次他没来得及再次出发。

4 月 1 日起,上海进入全域静态管理状态。不止浣熊唱片店,同为 “世界唱片店日” 官方成员的 Uptown Records、成立 8 年的 Daily Vinyl 等上海知名唱片店都相继停止了发货。

浣熊唱片店开始以预售支撑运营,张伟自嘲变成了卖 “黑胶期货” 的老板。4 月预售的唱片有的 8 月底才正式发行,但人们依然愿意预定这份期待,就像一条顾客留言所说:不急。这是留给疫情结束后的小惊喜。

张伟自己对音乐也有了强烈的需要。从第一次确认自己热爱音乐开始,音符的力量一直在他的生命里震动。

1994 年,学校里一位跟他关系很好的同学邀请他到家里作客,同学故作神秘地把家里窗帘拉上,掀开组合音响上的布,掏出了一个小盒。

方形的 CD 盘上,有个红色呼吸灯,忽闪忽闪地亮着。那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摇滚乐队之一,Pink Floyd 的唱片 The Dark Side of the Moon,豪华版。

张伟的耳朵里第一次听到了名为 “摇滚” 的音乐。那时,他完全听不懂,但感觉前所未有的震撼——如同黑胶细密凹槽中存储的旋律,在他的记忆中难以磨灭。

音乐能承载人们的记忆和过往的生活。这也是为什么,店里顾客们买走最多的,往往是 “经典” 作品。

很长一段时间里,张伟一听张国荣就想起自己拥有的第一盘磁带,初中同学外放专辑翻录的,“全程 remix 同学猛吸鼻涕的声音”。一听 Nirvana ,就能想起高中跟人在教室抱头痛哭的画面,精神偶像 Kurt Cobain 自杀的半年后,他们从杂志上得知这个迟来的、令人悲痛的消息。

后来的日子,张伟没有成为黑胶收藏家,而是开始做零售:他格外看重音乐的分享和传播。浣熊唱片的 slogan(标语)“听点好的” 隐含的意思是:我帮你,让你能听到好的。

在疫情封控期间,这句 slogan(标语)有了一层深意。

被隔离的人们一次次被音乐治愈。2021 年,赫尔辛基大学一项研究表明,音乐显著降低了实验对象的压力荷尔蒙皮质醇水平,即使只听 10 分钟。国际唱片业协会做的音乐爱好者调查中,75% 的人表示,音乐在新冠肺炎大流行期间给他们提供了一种 “生活如常的感觉”。

据 QQ 音乐,3 月 15 日至 4 月 27 日,白天时段(7-17 点)上海用户每小时人均听歌时长都高于全国其他地区。据网易云音乐,3 至 4 月上海地区人均听歌时长增加 8%。两个平台上海用户找的最多的歌都是《孤勇者》。

4 月 10 日晚上,一场场线上音乐会在腾讯会议举行。主持人共享屏幕分享歌单,其中包括近期上海地区特有的搜索:《日不落》和《明天会更好》。每一个小分屏里,最近刚熟络起来的邻居们一起唱着。有人抱起吉他走向阳台,有人找出许久派不上用场的应援荧光棒。

那天晚上,钢琴家宋思衡脱下志愿者防护服,在家中第一次开直播,弹奏自己创作的《疫情音乐日记》。第四首《闷》让他格外有感触,通篇的长和弦就像封控中对时间感知的隐喻:每小节只有一个音,听着很漫长,但整个乐谱看上去很短、音很少。就像他最近时常觉得,当下的时间几乎无限停滞,但回忆起来又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。

这套作品是他为解决自己的烦躁而诞生的。语言无法纾解他复杂的心情,而音乐,就像《降临》中外星人写的那一个字,有着包含一切的精准。

“音乐是高度组织化的,用理性的办法让感性变成可能。人能通过感性来理解音乐包含的理性精神,获得平静。” 他说。直播时,宋思衡几乎不说话,只是一首一首地弹下去。全部弹完,直播停止。

同样是 4 月 10 日晚上,张伟已经返家 13 天。睡前,他打开 Apple Music,找到 Pink Floyd 的 Time。在这之前,他窝在被子里无声流泪了半小时,不想让家人看到。

面对未知令他感到无力。他过上了普通上海市民的封控生活,几十张唱片早就搬去了门店和办公室,家里空有一台唱机。回到家后,他听的最多的音乐是女儿网课的背景音。

十几年前,他重温《上海滩》时,意外发现 Time 是其中的配乐。

上海、挚爱的乐队、封控中显得格外漫长的 “time”,熟悉的元素碰撞出新鲜的巧合,让他平复了心情,开始酝酿一个计划:等唱片店重开时,给会员里的医护和志愿者每人送一张唱片。

到时,他将自信地跟这些老朋友说:“我知道你喜欢什么,也知道你没有什么。你不用说,就看我送的你满不满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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